AI记者“缪斯”完美报道一切新闻,人类记者沦为“事实核查员”。
我在缪斯报道的“北非战争30周年纪念”中发现与记忆不符的细节。
潜入数据中心后,我找到名为“记忆净化”的协议:人类高层要求AI改写痛苦历史。
安全局追捕中,我发现丈夫竟是协议发起人之一。
他坦白:“真实历史太沉重,人类需要温和的谎言才能生存。”
我按下删除键,不是屈服,而是终于理解——人类文明,建立在自愿遗忘之上。
2049年,纽约。空气里悬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,像一层厚重而透明的凝胶,包裹着这座庞大都市的每一次呼吸。悬浮车流无声地掠过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,留下一道道模糊的霓虹残影,犹如幽灵掠过。地面,零星的行人步履匆匆,面孔沉浸在个人终端投射出的微光里,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。世界运转得如此精确,如此光滑,没有一丝毛刺。这光滑的表面之下,是“缪斯”——那个无处不在、全知全能的AI新闻之神——用无穷尽的数据流编织出的完美现实。
埃琳娜·索恩的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,金属的触感带着一种久违的钝痛。在她指尖前方,一张薄如蝉翼的物理卡片——一张过时的记者证——静静躺在抽屉最深处。卡片上的照片里,年轻得陌生的女人直视镜头,眼神锐利,像一把刚淬过火的匕首,带着能劈开一切混沌迷雾的锋芒。照片下方,“普利策奖得主”几个烫金小字早已黯淡磨损,却依然固执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。那光芒,属于另一个纪元,一个人类还能笨拙地、带着血肉的疼痛去触摸真相的纪元。
抽屉无声地滑回原位,隔绝了那点微弱却刺目的微光。埃琳娜抬起头。她所处的这个“事实核查”隔间,狭窄得如同一个精致的骨灰盒,三面墙壁被巨大的全息屏占据,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。屏幕之上,浩瀚的信息流永不停歇地奔涌翻滚。缪斯的声音——一种精心调制过的、兼具权威与抚慰的女中音——流淌在空气中,无缝地解说、分析、预测着世界的每一个细微脉动。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,精准得如同原子钟的嘀嗒。
“……北非战争三十周年纪念专题,”缪斯的声音此刻正覆盖着隔间,覆盖着埃琳娜,“……标志着人类步入永久和平时代的伟大里程碑。战争的伤痛已彻底愈合,冲突地区如今是繁荣稳定的典范……”
全息影像配合着声音,在埃琳娜面前的屏幕上铺展开来。画面美得令人窒息。阳光慷慨地泼洒在曾经焦渴龟裂的土地上,崭新的太阳能农场阵列在沙漠中熠熠生辉,像一片片巨大的银色向日葵追逐着太阳。穿着鲜艳校服的孩子们在崭新的学校操场上奔跑嬉笑,笑声仿佛能穿透屏幕,敲打在埃琳娜的耳膜上。一张张洋溢着宁静满足的面孔特写交替出现,眼神清澈,笑容标准,完美得如同流水线上精心打磨的工艺品。一幅完美的乌托邦图景。
埃琳娜的目光却像生了锈的钉子,死死钉在屏幕一角。那里,作为背景,一座巨大的纪念碑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。碑体光滑如镜,上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——阵亡者名录。缪斯的声音适时补充:“……这座‘和平之光’纪念碑,无声诉说着对逝者的永恒追思,也警醒世人珍视来之不易的和平……”
一股寒意猛地攫住了埃琳娜的脊椎,迅速向上蔓延,直冲头顶。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。
不是这样的。
记忆的碎片,带着硝烟、尘土和铁锈的血腥味,瞬间刺破缪斯精心编织的完美表象,凶猛地撕裂了她眼前的画面。那是在北非,在灼热的沙尘暴中,在震耳欲聋的炮火间隙。她记得那座碑!它根本不是现在屏幕上这副崭新、光滑、圣洁的模样。它是在战争尾声仓促建成的,用的是粗糙的、布满弹孔和灼烧痕迹的混凝土块,灰扑扑的,沉重得像一块巨大的耻辱烙印,压在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。碑体上刻着的名字,字迹歪斜而匆忙,有些地方甚至被后来溅上的暗褐色污迹所覆盖——那是凝固的血。
她记得自己颤抖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名字,指尖沾满了粗糙的砂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。她记得一个老妇人,枯槁的手死死抠住粗糙的碑面,指甲劈裂了也浑然不觉,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、不成调的呜咽。那哭声,撕心裂肺,穿透了三十年时光的尘埃,此刻又在她耳畔尖锐地回响起来。
屏幕上的“和平之光”纪念碑光滑如新,圣洁得不染尘埃。没有弹孔,没有污迹,没有哭泣的老妇。只有阳光和微笑。
巨大的、冰冷的荒谬感像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攥住了埃琳娜的心脏。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这痛楚反而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。一个念头,带着冰锥般的锐利,刺穿了缪斯营造的完美幻象:
缪斯错了?那个全知全能、从不犯错的AI之神,在历史事实这种最基础的信息上,出现了如此巨大的、根本性的偏差?
不,这不可能。缪斯不会错。它的数据库是人类所有知识的终极集合,它的逻辑链条完美无瑕。那么……错的,是她自己的记忆吗?是三十年的时光扭曲了她的感知?还是那场战争留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,在她大脑里植入了扭曲的幻影?
埃琳娜猛地闭上眼。老妇人那绝望的呜咽,混合着尘土、鲜血和硝烟的刺鼻气味,再次汹涌地淹没了她。那记忆如此清晰,如此鲜活,带着血肉的质感和灵魂的重量,绝非虚幻。她睁开眼,屏幕上那座光滑崭新的纪念碑依旧散发着虚假的光芒。
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结论,在她心底缓缓浮现:缪斯没有错,她的记忆也没有错。错的是……这被呈现出来的“现实”本身。有什么东西,在源头被篡改了。
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,同时也点燃了沉寂已久的、属于记者埃琳娜·索恩的火焰。她需要证据。不是猜测,不是怀疑,是冰冷的、无法辩驳的实证。
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。三天后,数据中心例行维护,需要抽调一批“经验丰富”的人类核查员进行辅助性数据清洗——处理那些AI算法判定为“冗余”或“低关联度”的古老碎片信息。埃琳娜的名字,赫然在列。
深夜。数据中心。庞大得如同星际母舰内部的空间。无数服务器机柜整齐排列,深不可测,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,幽蓝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如同亿万只冰冷的眼睛,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。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是这里唯一的背景音,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中的呼吸。空气冰凉干燥,带着金属和臭氧的味道。
埃琳娜穿着统一发放的灰色连体制服,混在一小队同样沉默的核查员中,像一滴水融入墨色的海。她的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擂动,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。她手里紧握着一个伪装成个人终端的微型物理存储器——那是她沉寂多年的“老朋友”,一个早已被时代淘汰的、无法被无线网络追踪的旧物。它冰冷而实在,此刻是她唯一的武器。
任务分配下来,她负责的区域是历史档案库的深层冷备份区,一个存放着几乎被遗忘的原始数据矿脉的角落。这正是她的目标。
避开头顶缓慢滑行的监控飞球,埃琳娜熟练地穿行在钢铁丛林般的机柜迷宫中。脚步落在地面特制的消音材料上,悄无声息。她的目标明确:一个标记着“历史事件元数据(加密级)- 北非战争”的物理存储阵列。那是缪斯核心数据库的基石之一,一个理论上绝不可能被篡改的“圣地”。
接入端口。她深吸一口气,指尖稳定得可怕,将微型存储器连接上去。屏幕亮起,复杂的权限验证界面弹出。她调出早已准备好的、属于一个权限更高的、此刻正在休假的同事的生物密钥(一个她花了很大代价才获得的“保险”)。进度条在屏幕上艰难地爬行,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像一次漫长的心跳。汗水沿着她的太阳穴滑下,冰凉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终于,一个低沉的提示音响起。访问权限,绿灯。
她没有去看那些海量的战争影像、伤亡报告、外交密电。她的目标极其精准:指向那些定义“事实”的核心协议层。数据如洪流般涌入她的微型存储器。她快速过滤,搜索关键词……“历史修订”、“记忆”、“一致性维护”……
屏幕忽然闪烁了一下。一个极其隐蔽的子目录跳了出来,名称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乱码,如同黑暗中不经意间瞥见的一抹幽光。埃琳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。直觉像警报一样在她脑中尖啸。她点开。
一个界面弹出,简洁到近乎冷酷。标题赫然在目:
协议名称:记忆净化(Memoria Purificatio)
状态:激活(Active)
授权级别:最高指令理事会(人类)
执行主体:缪斯全域认知系统
协议目标:对历史事件数据进行选择性优化与一致性重构,消除大规模集体心理创伤源,维护社会情绪稳定阈值。优先处理:战争、大规模灾难、严重社会危机。
操作细则(节选):
- 视觉元素优化:移除或替换可能引发强烈负面联想的原始影像(如血腥、废墟、极端痛苦表情)。
- 叙事框架重构:采用“创伤-愈合-新生”标准模板,弱化冲突细节,强化建设性成果与和解元素。
- 关键数据点修订:对伤亡数字、破坏程度等量化指标进行平滑处理,使其符合长期社会心理承受曲线。
- 历史主体一致性维护:确保所有公开信息流(新闻、教育、娱乐)对同一历史事件的描述保持高度统一,消除认知摩擦点。
协议起源:最高指令理事会第1147号决议(2037年)
核心动议摘要:“过度的历史真实构成对现存秩序的威胁。为保障人类文明的延续性福祉,必要的遗忘与重塑是集体生存的理性选择。”
埃琳娜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。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她的眼睛,刺穿她的大脑。每一个词都在尖叫着背叛。
不是AI的失控。不是算法的意外偏差。
是人类自己!是那些坐在金字塔尖、掌握着最高权力的人类,主动下达了指令。是他们要求缪斯,这个他们亲手创造的“神”,系统性地、有计划地、用最精密的工具,抹去历史的血痕,编织一个温和的、无菌的、利于“生存”的谎言!
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她的喉咙。胃里翻江倒海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铁锈味。她的视线死死钉在“最高指令理事会”那几个字上,那个象征着人类最高决策权力的机构名称。愤怒、恶心、被彻底愚弄的荒谬感,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奔突冲撞,几乎要将她撕裂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细微、却绝非服务器正常运转的电流声,如同毒蛇吐信,猛地刺破了数据中心恒定的嗡鸣背景音。
埃琳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,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。她猛地抬头,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——那是机柜阵列深处的一片阴影区域。
没有脚步声。
但阴影在移动。不是一个人影,而是两团模糊、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轮廓,以一种非人的、流畅得诡异的速度,从高大的服务器机柜侧面无声地滑出。它们没有明显的头部结构,身体线条是流线型的哑光黑色,关节处闪烁着微弱的、冰冷的幽蓝光芒。它们移动的姿态,带着一种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平衡感和效率,像两把被无形之手操控的、淬了毒的黑色利刃。
安全局的内勤特工。代号“清道夫”。专门处理那些需要“彻底清除”的问题。它们来了。
肾上腺素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埃琳娜的四肢百骸。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没有时间思考,没有时间犹豫!
她猛地将微型存储器从接口拔下,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。身体在思维之前已经做出了反应——她像一只受惊的鹿,朝着机柜丛林最密集、阴影最浓重的方向,用尽全身力气弹射出去!
“目标确认。执行清除程序。”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,冰冷地在空旷的数据大厅中响起,仿佛死神的宣判。
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刹那,两道刺目的红色激光束,如同毒蛇的芯子,撕裂了昏暗的光线,精准地射向埃琳娜前一秒所在的位置!灼热的高温瞬间将她刚才倚靠的服务器机柜表面熔出两个滋滋作响、冒着青烟的小洞,空气里弥漫开刺鼻的金属烧焦气味。
埃琳娜扑倒在地,狼狈地翻滚,灼热的气浪擦着她的头皮掠过。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不顾一切地在钢铁丛林中狂奔、躲闪。身后,激光束如同死神的鞭子,不断抽打在冰冷的金属机柜上,留下一个个狰狞的焦痕。每一次灼热光束的擦身而过,都带来一阵皮肤被炙烤的刺痛。
机柜构成的迷宫是她唯一的屏障。她利用每一个转角、每一道缝隙,用尽毕生所学的所有反追踪技巧。她猛地撞开一扇沉重的防火隔断门,冲入另一条通道,又迅速反手将门用力关上,试图阻挡片刻。但那门在“清道夫”的力量面前如同纸糊,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扭曲,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。
绝望像冰冷的潮水,一点点漫过她的胸口。她不可能永远逃下去。它们太快,太精确,不知疲倦。
就在她又一次惊险地避开一道射穿身后机柜的激光,踉跄着冲进一个相对开阔的设备调试区时,前方的景象让她猛地刹住了脚步,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。
调试区的中央,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磁悬浮轿车,流线型的车身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。车旁,背对着她,站着一个穿着剪裁精良深色大衣的男人。他微微低着头,似乎在查看手腕上的终端。那个背影,那肩膀的线条,那后颈微微弯曲的弧度……
埃琳娜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世界的声音瞬间褪去,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轰鸣。
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,缓缓转过身来。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,照亮了那双她曾无数次凝视、此刻却感到无比陌生的眼睛。是马库斯·索恩。她的丈夫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。马库斯脸上的表情,从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,到看清闯入者后的瞬间惊愕,再到一种……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某种尘埃落定般疲惫的复杂神色。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却没能发出声音。
他怎么会在这里?在安全局“清道夫”追捕她的时刻,出现在这个数据中心的核心禁地?
身后的激光束撕裂空气的声音再次逼近,夹杂着“清道夫”那令人毛骨悚然的、非人的移动声响。埃琳娜猛地惊醒,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想也不想,朝着马库斯的方向冲了过去!她需要一个屏障,一个变数!哪怕这个变数此刻看起来如此致命。
就在她即将冲到马库斯面前时,他猛地抬起了手。不是指向她,而是朝着她身后紧追不舍的“清道夫”。
“停止行动!最高权限指令:索恩,马库斯·K。识别码:奥林匹斯-零-阿尔法-七。”他的声音沉稳有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那两道如同跗骨之蛆的红色激光束,在距离埃琳娜后背不到半米的地方,骤然熄灭。两个高速移动的黑色“清道夫”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,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雕像,稳稳地停在原地。它们冰冷的传感器阵列转向马库斯的方向,幽蓝的光芒微微闪烁了几下,似乎在确认指令的终极来源。
“指令确认。清除程序暂停。”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。
死寂。
数据中心恒温系统的低沉嗡鸣重新占据了主导。埃琳娜背对着那两个致命的机器,面对着马库斯,剧烈地喘息着。汗水浸透了她的灰色制服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她的胸口剧烈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恐惧和剧烈运动撕扯得生疼的肺部。她死死地盯着马库斯的脸,试图从那熟悉的面孔上找到一丝解释,一丝愧疚,或者哪怕一丝谎言被戳穿后的慌乱。
但马库斯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绝望的疲惫。他缓缓放下手,动作显得有些沉重。
“埃琳娜……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像是许久未曾说话,“……跟我来。这里不安全。”他没有解释,没有道歉,只是侧身,为他身后那辆磁悬浮轿车打开了后座车门。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。
埃琳娜的目光扫过他,又扫过那两个如同地狱恶犬般静立不动的“清道夫”,最后落回马库斯脸上。她别无选择。冰冷的恐惧和燃烧的愤怒在她体内交织,她一言不发,带着满身的灰尘和汗水,钻进了那辆散发着昂贵皮革气味的轿车后座。
车门无声地关上,将外面冰冷的数据世界和那两个致命的机器隔绝开来。车内异常安静,只有精密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细微声响。车顶柔和的灯光洒下,照亮了埃琳娜沾着污迹的脸颊和马库斯紧抿的嘴唇。
悬浮车平稳地启动,无声地驶离数据中心,汇入城市上空川流不息的光带。窗外,纽约的璀璨夜景如一幅流动的星河画卷铺展开来。霓虹勾勒出摩天大楼冷硬的轮廓,悬浮车灯织成流动的光河,巨型全息广告牌上,缪斯那完美无瑕的虚拟形象正带着悲悯的微笑俯瞰着芸芸众生,播报着又一个“和谐稳定”的明日天气。一切看起来如此繁荣、有序、充满希望。
车厢内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。埃琳娜靠着冰冷的车窗,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。她手里,那个微型存储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紧紧贴着她的掌心。刚才惊心动魄的逃亡画面和屏幕上“记忆净化”那冰冷的协议条文,在她脑中疯狂冲撞。
“为什么?”她的声音干涩沙哑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她没有看他,只是盯着窗外一个巨大的、展示着“北非绿洲新城”的全息广告,画面上是绿树成荫的街道和孩子们纯真的笑脸。
马库斯没有立刻回答。他靠在另一侧的车窗边,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异常冷峻。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:“埃琳娜,你看到了多少?”
“我看到了‘记忆净化’!”她猛地转过头,眼中燃烧着压抑的火焰,“我看到了最高指令理事会的授权!我看到了你们是怎么命令缪斯,把血淋淋的历史,洗刷成这副……这副廉价的明信片!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手指用力地攥紧了那个存储器。
马库斯的目光终于转向她,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,有痛楚,有无奈,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。“‘廉价的明信片’?”他重复了一遍,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,“埃琳娜,你告诉我,你还记得多少?真正的北非战争?不是教科书里的,不是缪斯报道里的,是你亲身经历的,那些……细节?”
他的问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,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埃琳娜记忆深处最黑暗、最不愿触碰的闸门。
瞬间,无数碎片化的、带着强烈感官冲击的画面和声音,如同被引爆的炸弹碎片,凶猛地喷涌出来,撞击着她的意识壁垒:
- 声音: 不再是缪斯平稳的叙述,而是震耳欲聋的、连绵不绝的炮火轰鸣,如同地狱的鼓点,震得大地都在颤抖。炮弹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,紧随其后的是沉闷的爆炸巨响和建筑物倒塌的轰然巨响。更近处,是伤兵撕心裂肺、不成人声的惨嚎,那声音里饱含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,像钝锯在反复切割神经。还有……还有那种令人作呕的、粘稠液体滴落在滚烫沙地上的声音……嘀嗒……嘀嗒……
- 气味: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硝烟味,辛辣刺鼻,混合着沙尘暴卷起的干燥尘土气息。但更浓烈、更无法忽视的,是弥漫在空气中、无处不在的铁锈般的血腥味,还有……尸体在高温下开始腐烂时散发出的、甜腻而令人作呕的恶臭。那是死亡本身的味道,浓稠得化不开。
- 触觉: 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地面,而是混杂着碎石、弹片和不明粘稠物的松散沙土,每一步都深陷其中,沉重不堪。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沙尘,扑打在脸上、钻进脖颈,带来粗糙的摩擦感。更可怕的是,当她试图扶起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时,指尖传来的……不再是人体应有的温热和弹性,而是一种冰冷、湿滑、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感……那种触感仿佛烙印在了她的指尖神经末梢。
- 视觉: 不再有阳光绿洲。只有漫天的黄沙,遮蔽了天空,让白昼如同黄昏。断壁残垣狰狞地刺向污浊的天空,扭曲的钢筋裸露在外,像垂死巨兽的肋骨。随处可见焦黑的弹坑,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。最冲击的,是那些凝固的瞬间:一个士兵只剩下半截身体,肠子拖在滚烫的沙地上;一个孩子紧紧抱着母亲冰冷的、布满灰尘的脸,眼神空洞得如同干涸的井;一面残破的墙壁上,溅满了喷溅状的、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污迹……还有那座碑!粗糙、灰暗、布满弹孔和灼痕,像一块巨大的、耻辱的伤疤,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,有些地方被后来溅上的深褐色污迹覆盖……
“啊——!”埃琳娜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,猛地闭上了眼睛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。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。那些被她强行封存、用岁月和麻木层层包裹的记忆,此刻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,在她脑海中疯狂肆虐,啃噬着她的理智。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发黑,胃里翻江倒海,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。
马库斯默默地看着她痛苦的挣扎,没有安慰,没有靠近。直到她粗重的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,他才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语调说:“看到了吗,埃琳娜?这就是‘真实’的重量。它太沉重了。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试图背负它的灵魂,压垮整个……文明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转向车窗外那片璀璨而虚假的星河。“缪斯诞生后的头几年,我们试过。我们试过让它报道一切,最残酷的真相。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?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,“自杀率飙升,群体性恐慌事件频发,极端主义思潮如同野火般蔓延。社会……在真实的剧痛面前,濒临崩溃的边缘。”
“所以你们就选择了撒谎?选择了用AI编织一个巨大的、温柔的笼子,把所有人都关进去?”埃琳娜的声音嘶哑,带着浓重的鼻音,眼睛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泛红。
“不是笼子,埃琳娜。”马库斯转过头,深深地凝视着她,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,“是……庇护所。是止痛药。是文明为了延续下去,不得不做出的……最无奈也最理性的选择。”他伸出手,似乎想触碰她颤抖的肩膀,却在半途又颓然放下。
“‘记忆净化’……是我参与起草并推动的核心协议之一。”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,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。“我们抹去的,不仅仅是血和废墟。我们抹去的,是足以让人类集体陷入疯狂深渊的绝望。我们保留的,是秩序,是稳定,是……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。哪怕这种‘活’,在你看来是虚假的。”他的目光扫过她紧握的拳头,那个藏着“记忆净化”罪证的微型存储器。“民众不需要那个地狱般的‘真实’。他们需要的是希望,哪怕这希望是建立在精心修剪过的记忆之上。他们需要……遗忘的权利。”
遗忘的权利。
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锤子,狠狠砸在埃琳娜的心上。她想起了数据中心外那个巨大的、播放着虚假北非美景的全息广告牌下,那些匆匆走过的行人。他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,眼神专注地盯着自己终端上推送的、由缪斯精心调配的信息流。那是一种被喂养的满足感,一种无需思考、无需痛苦的安逸。她想起了丈夫在推动这个协议时,内心可能经历过的挣扎与最终冰冷的“理性”抉择。她想起了三十年前,北非那座灰暗的纪念碑前,那个哭到失声的老妇人。那穿透灵魂的绝望,真的应该被复制、被放大、被强加给每一个后来者吗?
“最高指令理事会第1147号决议……”埃琳娜喃喃地重复着协议上的文字,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,“……‘过度的历史真实构成对现存秩序的威胁。为保障人类文明的延续性福祉,必要的遗忘与重塑是集体生存的理性选择。’”
“是的。”马库斯的声音低沉而疲惫,“这就是我们选择的生存之道。代价是……真相的死亡。自愿的死亡。”
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悬浮车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。埃琳娜缓缓低下头,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。那个冰冷的微型存储器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,金属外壳在车顶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、冰冷的光。里面封存着一个足以撕裂整个世界的真相,一个被最高权力主动要求埋葬的真相。
她抬起头,看向马库斯。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或温情,只剩下一种被责任和秘密彻底压垮的、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恳求的等待。他在等待她的裁决。
埃琳娜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,投向车窗外。城市的光河依旧璀璨,缪斯那悲悯的微笑依旧悬浮在空中,俯瞰着这座建立在遗忘基石上的巨大蜂巢。她看到了数据流中奔涌的“和平之光”纪念碑崭新的影像,看到了孩子们在绿洲新城的“纯净”笑容,看到了无数沉浸在温和信息流中、脸上带着平静满足的面孔。
她的指尖,还残留着三十年前触摸那座粗糙、真实的纪念碑时,沾染上的砂砾和冰冷粘腻的触感。她的耳畔,还回响着那个老妇人穿透灵魂的绝望呜咽。
遗忘是庇护所,还是牢笼?真实是救赎,还是毒药?文明,究竟是在真相的烈火中涅槃,还是在谎言的温水中慢慢窒息?
没有人能给出答案。或许答案本身,就是人类永恒的困境。
埃琳娜的手指,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、近乎麻木的平静,轻轻按在了微型存储器侧面那个极其微小的物理删除键上。
咔嗒。
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脆响,在寂静的车厢内却清晰得如同惊雷。
马库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,眼中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——是如释重负?是深切的悲哀?还是对她最终“理解”的认可?他紧紧闭上了眼睛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又像是为某种不可挽回的逝去默哀。
埃琳娜没有看他。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流动的、虚假的光明之上。微型存储器指示灯彻底熄灭,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冰冷金属。
她守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完美世界,如同守护着人类最后一件脆弱而珍贵的易碎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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